《黑镜》导演王昊鹭:最迷人的,是不可控的部分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7-13 00:00:00    

(受访者提供/图)

香港,一个加班后的深夜,25岁的王昊鹭回到家,打开了英格玛·伯格曼的《假面》:电影中的女演员伊丽莎白在一次演出中陷入卡壳和失语状态,自此住进医院并接受护士阿尔玛的照料,关于真实与伪装、面具与自我的讨论渐渐浮现。

王昊鹭看到了自己。那时候的她同样处于一个卡壳的阶段——2014年,名校毕业的王昊鹭在香港投行工作已将近两年,这份工作足够体面、收入符合预期,她却陷入存在主义危机:“工作下去,就是一步步升职加薪、买房买车,再多就是买包包和裙子,买那些我根本不在乎的高跟鞋。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眼就望到头了,离死亡特别近,这让我感到害怕。”

《梦幻酒店》中,设备故障后,虚拟世界里的次要角色陷入静止,女主角克拉拉走出酒店试图寻找出路,却遁入一片黑暗的数据池中,她看到了出演自己的演员多萝西的一生,在那一瞬间,原有的世界分崩离析。对于王昊鹭来说,打开《假面》可能同样是一个决定性瞬间,再往后则是“脱离既定的轨道”——她决定要辞职去学习如何拍电影。

就在这一年,王昊鹭离开香港,前往佛罗伦萨、布拉格等地学习电影课程,随后独立拍摄了《人字拖》《老外》等短片。2019年,她从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(NFTS)毕业,并凭借《怀孕的大地》被知名经纪公司签下,成为一名受雇导演。如今入行不到六年,王昊鹭已经执导《神秘博士》《尸体》等热门剧集,也成为《黑镜》系列七季以来,导演列表中唯一的华人面孔。

在西方影视行业中,毕业于科班院校、通过短片或小成本独立电影引起业界关注,随后签约执导商业剧集或电影,似乎是一条已被反复验证的、行之有效的新生代亚裔导演的发展路径。而王昊鹭的故事既在情理之外,也在意料之中。

王昊鹭在《梦幻酒店》拍摄现场(受访者提供/图)

偏离轨道

“导演”这个词第一次作为可选项出现,是在2005年——18岁的王昊鹭在高考结束后不知该填报什么专业,专门花钱做了一套将近30页的纸质职业测评。最终弹出的五条结果中,只有这个答案让她记忆犹新,“但当时电影行业还没现在那么火,只有张艺谋、陈凯歌几个知名导演,所以第一反应是觉得特别不靠谱。”

更何况,家里没有人从事过与艺术相关的职业。王昊鹭出生在江苏徐州,父母是注重学习成绩的高知学者,她从小在校园长大,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尽管从四岁开始学画画、参加过各种各样的画展,“但当时的(教育)环境就是你在班里排前五名,怎么可以去上美院,是这种感觉。”

电影是从九岁开始接触的。王昊鹭还记得,自己会在放学回家后偷偷打开电视,播放从附近淘来的、没有分级限制的盗版碟,然后在父母回来前关掉。她看《蓝白红三部曲》这样的作品,也琢磨演员站在绿幕前的拍摄花絮,“那是还没有互联网的90年代,人人都在听小虎队,突然看到这些离自己很遥远的外国电影,对我来说是一种文化上的冲击。”

当然,发烫的电视后盖很容易暴露一切。某种程度上,这也是王昊鹭与父母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,只要她保证学习不受影响,父母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“我想他们可能知道我看电视,但不知道我在看什么、也不知道我看了多少,不然怎么都得干预一下。”

在家还可以跟父母打“游击战”,进入学校后,一些不容置疑的规训出现。王昊鹭想起自己小学时特别爱看《灌篮高手》,还和同学组建了女队去市里打比赛,当时觉得打篮球是一件特别神圣的事情。但上了初中以后,新的体育教练反而训斥她们:女孩子打球疯疯癫癫的,像什么样子?“我们每个人都有陪伴了自己很多年的篮球,但她就以此为理由没收了。”王昊鹭在日记里写下很多骂教练的话,但后来篮球场上再也没出现过女孩的身影。

不过,规训也让她产生了某种“逆商”——她想起大三时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(LSE)交换了一年,之后进入花旗投行实习,出发点正是源于一种反叛:“当时大家都说投行是最难进的实习,还赶上金融危机,女的就更难进这个行业了。你要知道,我是从小就被说‘你不能打篮球,因为你是女生’的人,所以到后来,一旦有人告诉我‘因为你是一个女的,所以你做不了什么事情’,我都特别想去证明别人是错的。”

那一年,伦敦花旗银行最终招了20位实习生,王昊鹭是唯二的女生之一。实习结束之后,她顺理成章进入香港投行工作,同事是年龄和背景相近的应届留学生,哪怕偶尔加班点外卖,也有一起准备毕业季考试的感觉——爱看电影不是秘密,王昊鹭记得《黑天鹅》首映时,她还张罗着同事们一块去看,只是她也能感受到,大家并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喜欢。

如果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,她在这个行业里有机会升职加薪、做大做强。但问题在于,她始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,瓶颈期甚至“吃不下饭、瘦了很多”,到了必须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的状态。直到打开《假面》之前的一天,一位同事突然跟她说:Haolu,what are you doing here?You are an artist。

“她突然跟我说,为什么要在投行,你明明应该是一个做艺术的人。那一瞬间,我觉得她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——你知道,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在学习,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中考、高考、就业,一直在迎接各种激烈的竞争。这么多年了,我觉得可以给自己放个假,也给自己一个机会。”

王昊鹭在《梦幻酒店》拍摄现场(受访者提供/图)

寻找秩序

辞职是一瞬间的念头,但出发还需要准备时间——王昊鹭点开各大电影院校的研究生招生页,发现要提交一部完整的短片或作品,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是先花钱上几个月的短期电影课程,“不光辞职,还要改行,再加上一个人搬到欧洲学习生活,我是做好了所有准备以后,才正式提出要走的。”

当然,她也不否认自己在物质和精神上比别人幸运:投行工作让她攒下了一定的存款,原本用于就读哥伦比亚大学MBA的学费可以用来支付短期电影课程,“后来我发现哥大的MBA可以延迟一个学期入学,佛罗伦萨的电影课程也正好是一个学期,就和父母说想去散散心,不行的话还可以再回来读MBA,所以他们相对容易接受一点。但我其实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
25岁的王昊鹭在辞职前买了人生第一部相机,也重新拿起了画笔——随后将近一年的时间,她在佛罗伦萨、布拉格就读电影课程和影视培训班,并独立编剧、导演、剪辑,摸索着完成了第一部短片《人字拖》。“也许我很快就会发现,自己是个毫无天赋的疯狂影迷,根本不适合拍电影。但我还是觉得未来充满可能性,必须全身心地尝试一下。”

2015年的短片《人字拖》是王昊鹭创作“女性幻想题材”的起点,也成为她在次年考入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(NFTS)的敲门砖。短片灵感来自她的真实经历,有一次在海滩上她和男朋友吵架,对方去游泳、海滩上只剩下一双人字拖,“有一瞬间看不到他,我就非常慌,爱、担心、后悔,各种隐秘但没有说出口的情感,很有张力地在心里涌现了一下。”

她突然意识到,那一瞬间涌现的情感,正是自己在喜欢的电影中经常会感受到的部分。经过一个月的前期筹备,她在香港花一天半拍完了这部短片,“有意思的是,我当时还给杜可风写了邮件,和他在中环的酒吧见面,和摄影师一起交流了半天,他也提了很多建议。”

在随后几年的创作中,王昊鹭逐渐确定了自己感兴趣的主题:聚焦女性的心理幻想和情感世界——在2018年的短片《老外》中,一位在英国旅行时不小心坐过站的中国游客搭上北非移民的便车,却因为路人的眼光而对司机的看法产生变化,开始幻想恐怖发生,“这同样是一种隐秘的情绪变化,主角本来对这个司机没什么看法,因为另外两个白人对他下意识的种族歧视,自己也慢慢产生偏见,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是‘老外’。”

2019年的短片《怀孕的大地》同样是试图通过女性的心理幻想去讲述一种“难以启齿的情感”——王昊鹭记得自己怀孕时有一天在公寓附近散步,看到工人们正在对一个凸起的路障施工,由此产生了灵感和联想,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背负着生育的压力、害怕成为一位母亲。“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的想法。导师一开始也不知道我到底想拍什么。我觉得一提到幻想,大家脑海中很容易浮现《哈利波特》这样完全架空的世界,很少往女性心理上的幻想和情感波动去想。”

但当时,其他系的女导师便表示可以理解这个故事,也正是《怀孕的大地》吸引了王昊鹭后来的经纪人。“毕业后,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现场拍摄——不可能一上来就有人愿意给我钱拍长片,而且我也非常需要清楚自己到底想拍什么,我想接触一下真正的行业环境,后来也成为了一名受雇导演。”

打破框架

2020年,王昊鹭成为一名受雇导演。在不同国家学习和工作过的经历,让她对行业环境有了自己的观察——毕业后选择在英国工作,一部分原因是相比起美国成熟的电视产业链条,英国的受雇导演拥有更多自主权和发挥空间,“在美国做受雇电视导演基本就和广告导演一样,大多数时候在现场只是拍素材而已,完全没有任何掌控权。”

2022年播出的《神秘博士:海魔传说》是王昊鹭执导的第一部剧集,也是因为制片人喜欢《怀孕的大地》,所以愿意给履历空白的她尝试的机会;再之后便是英剧《尸体》,它改编自同名犯罪小说,讲述了四位不同年代的侦探,在伦敦东部发现同一具尸体、跨时空接力拼凑出真相的故事。

“《神秘博士》系列已经播出很多年了,它的剧本、故事、拍摄手法相对固定,找一个新导演的成本和风险比较低;但《尸体》是一个体量很大的新剧,而且我一上来就要拍后面四集,且剧情涉及四个不同年代、有四组演员班底,那就难上加难了。”

但制片仍决定将一个2000万英镑成本和规模的剧集交到一个新人导演手上,“那时《神秘博士》甚至还没播出。”《尸体》是一部类型化、快节奏的剧集,王昊鹭的加入为它带来更细腻的层次:她记得自己在一场孕妇生产的戏份中,让母亲望向产床上一块染血的布,“至少当时我可以去尝试、去拍下那个镜头,后期也有争取的空间;如果在美国,可能一个镜头都不会让我去拍。”

《尸体》走红后,《黑镜》的制片人找到王昊鹭。看完《梦幻酒店》将近90页的剧本,她被其中关于控制与失控的主题吸引,同时认为主角的情感部分仍有留白,有足够的发挥空间。

《黑镜》的制片人、编剧查理一向在意科技和“控制室”的部分,而王昊鹭更在意剧中电影时空的部分和情感表达,两人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一种分工,她也获得了创作的自主权。剧集筹备前期,在王昊鹭的提议下,拍摄地点从南法地区转移到埃及开罗,进入老电影的主角布兰迪也从最初设定的男性改为女性——“最开始是要找一位男演员来饰演布兰迪,但因为演员的档期问题,选角进入瓶颈期。我就说不一定非要找男性,女演员也可以,故事不会有任何差别。”成片中,女性之爱自然流淌。

控制室信号中断后,角色克拉拉走入一片黑暗,看到演员多萝西一生的蒙太奇。王昊鹭在不同的地方反复提到这段情节,虽然它在剧本中只有几句话,但最终呈现出完整的10分钟。“我在第一次做幻灯片就想过,要用全黑的背景来拍摄演员的面部特写,艾玛(饰演克拉拉的演员)的脸实在是太有电影感了,她也撑起了整场戏。”

这是她最喜欢的部分。“整体的高光画面是一步步发展出来的,但有些东西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——背景必须是全黑,拍闪回必须是手持,回忆部分必须是彩色,这是在长达一小时的故事里,观众唯一能看到她是彩色、感受到这是一个真正鲜活的人的片刻。”

《黑镜》第七季播出后,《梦幻酒店》成为其中评分最高的一集。演员艾玛也发来了一则长长的信息表达喜爱,但王昊鹭一开始还觉得是大家关系好才这么说。直到持续收到来自不同国家的观众的私信和邮件,她才相信这是情感的力量,无关年代或年龄,无关东方或西方,细腻的情感总是共通的。“关键是把我妈都看哭了。现在看《黑镜》,父母会很替我骄傲——当然他们也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,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,哈哈,因为和他们真的非常不一样。”

王昊鹭在《梦幻酒店》拍摄现场(受访者提供/图)

拍新的亚裔故事——对话王昊鹭

南方人物周刊:你早期拍摄的短片《老外》《怀孕的大地》,都包含中国人在异乡的议题。大学到美国读政治与经济,应该是你第一次出远门,那时就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吗?

王昊鹭:当然会有。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全英语的环境下生活过,刚去美国的前三个月感觉是很难融入的——一方面是语言的问题,觉得他们说话特别快,另一方面是文化上的冲击,完全是一种摸瞎的状态。并且我觉得中国小孩和其他的国际学生还不一样,欧洲人、拉丁美洲人更容易融入这个环境,他们没有一个小孩是戴着红领巾长大的,也不是看《灌篮高手》或者《四驱小子》长大的,都看迪斯尼动画片,会发现世界各国的差异其实很大。

美国的大学是可以大二再确定专业,我在第一学期先选修了一门感兴趣的国际关系(International Relationship),当时整个年级有四分之一的学生都选了这门课,只有我一个是中国人。大家会在课堂上一块讨论国际局势,会听到很多不一样的言论,我也很好奇,为什么我们对中国的局势和政局的认知似乎跟全世界差那么多、至少跟美国差这么多?所以后来我选择读政治与经济,也因为想去深入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,也更客观地去理解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南方人物周刊:英剧《尸体》走红之后,你提到自己拒绝了很多老套的华裔题材的剧本,这可能也跟你接下来要创作的长片《湖水里的猛兽》相关,就你自身的感受而言,影视行业中的“亚裔崛起”是一个趋势还是口号?自己有义务去承担和讲述更多亚裔视角的叙事吗?

王昊鹭:我觉得现在肯定比之前好一些,我们能在影视行业看到更多的亚裔面孔,但离真正成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还很远。我其实也一直在想怎么样可以更好地输出中国的文化,因为毕竟像《卧虎藏龙》这样在国际上脍炙人口的电影,其实还是在输出经典的、“老”的那一套武侠叙事。国外对中国和亚裔的看法到现在还是非常固化的,我收到的剧本也和唐人街、饭店餐馆有关,都离不开打麻将和功夫。

中国内地上映了很多现代题材的电影,但也只有我们自己看得到,国外完全不知道,怎么样让大家了解现在的我们?我的第一部长片《湖水里的猛兽》,主角是一个在英国生活的中国女人,这也跟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切身感受息息相关,剧本会去讽刺英国人的虚伪和傲慢,比如他们对中国的兴趣也许只是浮于表面。那些大家避而不谈的、隐秘的感受,我会想把它们用故事去呈现一下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华裔导演伍思薇提到过,海外资方一开始无法理解跟共情她想讲述的故事或文化经验,直到《真心半解》的时候才有所改善。你觉得自己拍长片会遇到类似的情况吗?

王昊鹭:有,但我会更多地去和他们叙述自己想讲述的故事。因为我觉得在大多数时候,人们不理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,所以很有必要去主动沟通这些东西,包括自己的感受,而不是被动地觉得人家对我们有固化印象,就放弃沟通了。我觉得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文化、听到自己的声音,沟通是特别重要的,所以我会非常努力地主动去做这些事情。对于想要跨界或者转行的新人导演,我能给的建议就是,你的生活要自己去争取,而且你一旦有真的想要的东西,要相信自己是能得到的,不要害怕去想要这个东西。

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朱恺

责编 杨静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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